
老张头给老牛打电话,兴致勃勃地传达重要信息:“咱厂改游乐园了,不,是文化宫,不,是商场,但卖的净虚的……”
老张头年轻时说话就颠三倒四,老牛在适当时机挑关键词问:“虚的是啥?”“就小玩意儿,画框、首饰、小包小袋,年轻人玩的。厂房里还建了俱乐部,不,不是俱乐部,是剧场,挺热闹,你去看看。”
老牛没兴趣。再一个,那地方有伤心往事,不想去。
没几天,儿子回来,说他女朋友在那个由厂房改成的文化场所里开了一家咖啡店。老牛动了心,想去看看,不光看新鲜事,也回忆一下偶尔涌上心头的咖啡往事。
坐地铁来到工厂遗址,老牛放眼望去,厂房外形没大变化,就是墙上画得眼花缭乱。一行字让他心里一颤:“光阴的故事”。进大门来到厂房里,钢架结构没咋变。最里面的剧场在演音乐节目,音乐声时断时续传进耳朵,震耳欲聋。老牛想起,那时车间也有巨大的隆隆声,是机器运转的声音。
老牛随着熙攘的人流上二楼,楼梯是钢板的,当年上下工作台时就走这里。老牛想看儿子女朋友的咖啡店,问路人:“咖啡厅在哪儿?”路人指了指:“那个台子上。”老牛抬头看过去,那是原来锌冶炼车间的操作台,现在改成半封闭的小房间。老牛打量着咖啡店,仿制钢板的桌子,像操作台。最有特点的是咖啡杯,是厂里先进生产者的搪瓷杯……这咖啡店,有个性。
选定最里侧的角落后,老牛坐了下来,却像是坐在了刀尖上,又一激灵跳起来,然后几乎是和对面的人同声同频叫起来:“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你来干什么?”
谁让老牛这样激动?熟人呗——老牛当年的工友,锌冶炼车间的女工楚楚。具体说,是老牛年轻时追求过的恋爱对象。
二人站着没动。服务员走过来,礼貌地问:“二位点什么咖啡?”老牛急急摆手:“不着急点菜。”一着急,老牛说成了点菜。楚楚对老牛翻白眼儿,很自然的那种,应该是对老牛的“点菜”很鄙视。“动不动就拿眼珠子斜楞人,一点儿没变。”听了老牛的话,楚楚像赌气似的,重重地坐下。老牛往后拉开椅子,迟疑地坐下,心绪也飞回到40多年前,甚至更遥远的年代。
铝饭盒和咖啡杯
那时他们二十啷当岁,在同一个车间上班。不仅如此,他们还生活在同一个工人村,小时候在同一所小学——厂子弟小学上学。上中学时“一锅端”,进了同一所中学。高中没毕业,他们和班里很多厂子弟一起进了各种大工厂,包括冶炼厂。那时这些厂子有名气,若不是接父母班,他们不容易进来。
老牛那时是小牛,大名叫牛铁。小牛浓眉大眼,人品好,技术高。厂里很多家有闺女的工人都看好他,托关系给自家牵红线,但小牛都拒绝了,他心里有楚楚。
楚楚长得好看,北人南相,有几分林黛玉弱不禁风的娇柔。再怎样弱不禁风,也得生活。楚楚进了冶炼厂,干起活儿来风风火火,一点儿不娇气。但楚楚有一股高冷劲儿,不爱搭理人。小牛偏偏喜欢她这样的。
可上杆子不是买卖,他俩没成。为啥?和咖啡有一些关系。
说楚楚是车间里特立独行的存在,并不为过。特征之一就是中午吃饭时,她一手铝饭盒,一手咖啡杯。咖啡杯挺高级,进口的,上面画着油画图案,几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在草地上野餐,喝咖啡。车间工友们用搪瓷缸子大口喝水,楚楚用精致的咖啡杯小口品。其实也没喝几口,就是拿杯子做样子。本来都是工厂子弟,又都是车间工人,谁不了解谁?楚楚这不伦不类的样子,让工友哭笑不得。
楚楚与大家格格不入的根源,大概有两个:一是改名字,二是遇见娜佳。
楚楚北人南相是有原因的,家族里有一辈人从南方迁徙到北方。6岁时,妈妈带她回南方探亲,走进天府之国。那时她不叫楚楚,好像叫彩凤、桂英什么的。坐了几天几夜火车,又坐了一天汽车,加上水土不服、呕吐不止,到老房子时,楚楚脸色煞白,虚弱不堪,那样子谁见谁怜。一位老先生,也是她七舅姥爷说,这个孩子秉性清丽,楚楚动人,改名楚楚吧。
可叫了楚楚后,她整个人不但变得楚楚动人,还格格不入了。
这和娜佳脱不了干系。小学六年级开学,班里来了几位新同学,大学教授的独生女、剧团演员的双胞胎儿子、干部子女等,都是跟着父母落实政策回城的。教授的独生女叫娜佳,五六年的农村生活让她的口音带着浓浓乡土味儿。她一开口,同学哈哈笑:“名字挺洋气,口音太土气。”独生女没经过这阵势,委屈地哭了。楚楚心疼,安慰她,拉着她一起玩,她俩成了好朋友。
娜佳的家与学校一墙之隔。中午休息时,娜佳请几位同学去家里玩,楚楚看到一柜子书,很多是外文。娜佳告诉楚楚,是俄文,她家有很多俄文诗集。楚楚看见铺着镂花台布的桌子上有一瓶黑色饮品——咖啡。楚楚单独来的时候,娜佳给她冲咖啡喝。楚楚喝不习惯,但感觉很奇妙。后来再去娜佳家,不让她冲咖啡。那咖啡是进口的,很贵。
自从和娜佳做了好朋友,楚楚和别的同学的关系就疏远了;自从拿着咖啡杯进车间,楚楚和工友们的关系也疏远了。
因为咖啡杯被大家议论、孤立,但楚楚不在意。咖啡杯是娜佳送给她的礼物,她很珍惜。那年上大三的娜佳暑假回家,赶上楚楚接班进厂,娜佳要送礼物。楚楚说:“你还在上学,花父母的钱,就别破费了。那个咖啡杯给我当礼物,可以吗?”娜佳说可以,那个咖啡杯是她爸留学时买的,一套四个。
收到咖啡杯,楚楚比收到一床提花被面都高兴。她把杯子带到厂子里用来喝水。那时没几家商店卖咖啡,就是有,也不舍得花钱买。
说起当年事,楚楚现在还愤愤不平:“瞧你们那样,看不惯我,起外号‘咖啡小姐’,连讽刺带挖苦。我不就是说说喝咖啡的感觉吗?也没得罪你们哪。”
“你拿个咖啡杯,好像比谁高几等,纯属嘚瑟。”老牛一针见血,“你说,要不是因为咖啡,咱俩是不是就成了?”
牛铁要和楚楚好,楚楚不答应。牛铁问:“为什么呀?”“你看你们几个,拎起酒瓶子就不撒手。”“你拉倒吧,嫌我喝酒是幌子,其实你是想说,不喝咖啡就不文雅。”“你可以不喝咖啡,但不能往死里喝酒哇。”
话说这时到了改革开放初期,街面上开了零星的咖啡店,前卫的人开始表情傲慢地出入咖啡店。
“啤酒比咖啡便宜呀。一杯咖啡十好几块,一瓶啤酒两块,量还大,你说哪个合适?”牛铁反驳。“就看不惯你们那样子。”楚楚扭头。“你瞧不起我们?告诉你,咱厂子电锌获金奖,有我一份,你凭啥瞧不起?你要是真有能耐,也考大学呀。成了大学生,别说喝咖啡,你就是喝——”一时半会儿牛铁想不出来喝啥能对比上,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就是喝毒药也没人管。”
牛铁的话直冲肺管子,戗得楚楚无法反击,转身走了。牛铁等不来楚楚回心转意,就不等了,收拾收拾结了婚。新媳妇也唠叨要牛铁少喝酒,但不提喝咖啡。
楚楚则单了两年。一个娶不到,一个嫁不出,都是咖啡惹的祸。
牛铁的嘴要多损有多损,但心里还是惦记楚楚,毕竟从小一起长大,亲。牛铁张罗给楚楚找对象。本厂的男工倒是觊觎楚楚的美貌,可听到“咖啡小姐”的雅称,就打退堂鼓,担心喝啤酒的和喝咖啡的处不到一块儿去。
冶炼厂四周大工厂多,有机床厂、重型厂等。牛铁认识矿山机械厂新来的技术员,就把技术员介绍给楚楚。牛铁叮嘱楚楚:“可不能一见面就说咖啡,那样就把对象谈黄了,你成老姑娘嫁不出去,我可管不了。要是谈成结婚了,你照顾好家人,别喝什么咖啡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面对牛铁的讽刺挖苦,楚楚不在意,他也是为自己好。但楚楚也不服气,瞥了一眼牛铁:“你等着,等厂子变成咖啡馆,我天天喝咖啡,看你能把我怎样。”“你可别做梦了。”
万万没想到,40多年后,他们那红红火火的车间,真成了咖啡店。小牛和楚楚的嘴仗还没打够,他们就下岗了,各奔东西。
头几年,这一茬人都到了退休年龄,这时有微信了,有人建了群,拉楚楚进群。老牛见微信头像是一只咖啡杯,猜是楚楚,就加好友,可一直没通过。老牛耐心等楚楚加好友,但没几天楚楚就退群了。大家了解楚楚自幼清高孤傲,都理解她。
浓香的诗
10多年过去,看不到影儿,摸不到人,今天突然冒出来,老牛真是吓一跳。
楚楚觉得,那个对咖啡有“深仇大恨”的人,居然出现在咖啡店,太奇怪。所以,确认是对方后,两人跳脚问:“你怎么在这里?”楚楚说:“听说厂子里开咖啡店,我好奇来看看,我不是咱车间的咖啡小姐嘛。”楚楚没有释怀。“这是我儿子女朋友开的咖啡店,我也来看看。”“你那么烦咖啡,你儿媳妇开咖啡店……啧啧。”楚楚“啧啧”两声,没往下说。“你还喝酒?”楚楚问。“喝,高兴就喝。”“不高兴——”“也喝。”“你让人瞧不起,就是自找的。”“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瞧不起我?你接你妈班、我接我爸班进厂子,平级。你爹妈和我爹妈一样,都是农民,你在我面前还高傲什么。”
“我妈不是农民。”楚楚不承认。老牛打开手机,滑了几下:“你看,这首诗就说了这事。”楚楚不解地看着老牛,带着几分轻蔑:“就你,还看诗歌?”说着楚楚接过手机,轻声读出来:“大工匠,大英雄。叫一声大工匠我的亲人,我泪流满面。”第一句,挺让人感动。楚楚接着念:“我生长在这著名的工业城市,我的叔伯是机床厂的车间主任,婶娘是重型厂的技术员,兄弟是黎明厂的工程师,姊妹是冶炼厂倒夜班的女工……”
楚楚好奇:“这是说我吗?”老牛示意她继续往下看。
“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不论是总工程师还是小学徒工,不论是老师傅还是新徒弟,都是我心目中有大能耐的大工匠。在工业发端的古老影像里,有你质朴坚毅的面孔,那时的你刚刚走出泥土羁绊的乡村,在机器前站成自己都感到神奇的工匠。”
“你看,这意思是说,咱厂子的工人来自农村,我们的父辈是农民,你就别清高了。”老牛解释。楚楚则瞪了他一眼,继续往下念:“天安门前悬挂的新中国的第一枚金属国徽,在沈阳第一机床厂的厂房里铸造完成……可是有那么一天,厂子没了……厂子不仅是工作场地,更是信仰、荣耀和生命……可是,当共和国需要离开的时候,你毅然决然,走出了几代人赖以生存的、宽敞大气的、机器轰鸣的大厂房。你开始忍辱负重的下岗生活,师傅在家门口开个小饭馆,徒弟摆摊儿卖袜子,再也不上夜班的女工,走街串巷兜售电话充值卡……”
楚楚问:“什么意思?”“下岗了。”“可我真卖过电话卡。”楚楚说。
“当新一轮振兴的暖流奔涌而来,你再一次站起身,依然是不屈不挠地昂扬头颅,依然是大工匠的伟岸之躯。大工匠站起来,再一次顶天又立地。叫一声大工匠我的英雄,我泪流满面。”全部读完,楚楚沉默了一会儿,问:“这诗歌你从哪里看到的?”“上次区里开劳模大会,会上有演出,其中一个节目是诗朗诵,就是这首。我听了很感动,开完会我跟那个演员要了稿子。”“写得真好,挺了解我们。”楚楚说。“听说是作家写的。”“作家?叫啥名?”“有名字,但不是真名,是网名,叫——咖啡诗,诗歌的诗。”“我忽然想起一个人。”“谁?”“娜佳。”
“车间”里重逢
一晃七八年没见面,关于楚楚的消息老牛都是从女同学那里得到的。说是楚楚过得不太好,几年前丈夫因病去世了。
这事儿没法安慰,老牛就拿厂子说事:“现在生产都高科技了,车间里看不到人,都在操作室里,还有空调,真享受。咱们那时候,你最能干,经常倒夜班,也不叫苦。”“那时大家都一样挨累。你现在挺好的?”“我挺好。”老牛沉默片刻,悠悠说道:“听说你——要不咱们再谈谈?”“谈啥?”“我老伴儿走了。”老牛还很含蓄。“你老伴儿?小敏?她和我同岁,什么病啊?”老牛叹气:“离了,走了。”楚楚白了老牛一眼:“真烦人,说话大喘气。”老牛弱弱地说:“你不也那啥了嘛,要不咱俩试试?”
楚楚摇头。“差啥?我退休金比别人多好几百元,省级劳模,有补贴!我还有技术,私企都找我把关。”老牛有点儿激动。“不是钱。”“那是啥?差咖啡?我天天请你喝。”“你请我喝咖啡?那现在就请吧。”
老牛看桌上的菜单,叨咕:“一杯30元,两杯60元,不划算,不喝。”楚楚哼了一声:“我猜你就不会买。”“我还不吃你的激将法,就买,服务员!”
服务员走过来,老牛底气十足:“买咖啡。”服务员问:“卡布奇诺,还是……”“卡布啥?”“卡布裆。”楚楚揶揄老牛,冲服务员挥手:“跟他说不明白,来两杯摩卡,我爱喝甜的。”老牛急忙摆手:“一杯,一杯就行,我不喝。”楚楚提高嗓音:“我买单。”“你买单我也不喝。”老牛坚持。楚楚脸气白了:“就你这个样子,你就是喝咖啡,我也不会嫁你。”老牛不理会楚楚,从口袋里拿出30元钱递给服务员:“一杯,糖的。”
见楚楚不高兴,老牛找话题转移注意力:“你知道不,咱厂子搬到郊区了,说远挺远,说不远也不远。”“这话啥意思?”“远,那是郊区了。不远,那里通地铁,忽悠下就到了,还是空中地铁。”“在空中开?”“反正不在地底下。”“不在地下那还叫地铁?”“这我也说不清,咱去看看就知道了。”老牛起身,“走,现在就去。”楚楚迟疑了一会儿,忽地站起来,喊服务员给咖啡打包。
这回过来的是咖啡店管事儿的,看模样,是儿子说的女朋友。女孩儿把咖啡递给楚楚:“姐慢走。”女孩儿又转身对老牛说:“叔叔,欢迎再来。”
老牛不乐意:“叫她姐,叫我叔?”“这,叫姐是尊称,叫叔——也是尊称。”女孩儿不好意思地说。
走出车间,不,走出咖啡店,楚楚问:“你儿媳妇的咖啡店叫啥名?”“牌子在那儿立着呢。”楚楚扭头看,用铁丝拧成的4个字“冶炼·咖啡”嵌在钢框里。在四溢的咖啡香气中,她仿佛嗅到当年车间里的金属味儿。(插图AI生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