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班长与准岳父
第一次进厂,焊接师父是随机匹配的,没有想象中的仪式感。杨铁山像个铁打的汉子,少言寡语。别人在嘻嘻哈哈说笑的时候,他拎着焊帽不声不响地进来,默默地换掉工作服。
车间主任说笑了半天才发现杨铁山,赶紧端着搪瓷缸子过去,朝着洪涛努嘴:“铁山师傅,这小子给你当徒弟,咋样?”
杨铁山的眼睛像鹰眼,朝着洪涛瞥过来,眼神像带着一把弯钩一样,那种天然的威严让洪涛条件反射一样弹了起来。
洪涛使劲儿在脸上挤笑,朝着杨铁山点头。杨铁山把眼里的弯钩收回去,默不作声地出门下班了。主任拍着洪涛的肩膀说:“算你运气好,杨铁山可是焊工里的大拿。能收你当徒工,你偷着烧高香吧。”
“这,这就算收徒了?”洪涛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第二天上班,洪涛换好工作服,跟着杨铁山进了施工现场。洪涛拿起焊枪,飞溅的火花吓得自己一哆嗦。“你手抖什么?拿稳,焊工的手就是命!”杨铁山在身后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后背,洪涛差点儿被拍岔气。
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洪涛强作镇静,咬着嘴唇重新举起焊枪。7月的车间像桑拿房一样,热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焊枪哧哧喷出的火焰更是把周围的空气都燃烧得扭曲了。
隔着护目镜,洪涛看不准要焊接的部位。焊条在上面戳了几下,滑稽地画出几道蚯蚓来。
“停下!”杨铁山毫不客气地把洪涛拉起来,“你自己看看,焊缝歪歪扭扭。怎么像个大姑娘,手上一点儿劲儿都没有?”
“别人都正常下班,新来的,你今天留下来加练。”杨铁山甚至都没问洪涛的姓名,就先给来了个下马威。
“焊工这个行业,差一毫米就是事故。咱们电厂的锅炉管道承受几百个大气压,你这样的焊缝,就是埋下了定时炸弹。一旦发生事故,够你小子喝一壶的。”杨铁山的声音高了八度,在洪涛的耳朵边炸响。
那天晚上,洪涛在车间多练了两个多小时,结果焊出的作品还是不够理想。洪涛的手臂和脖子被飞溅的火星烫出了好几个水泡。洪涛赌气丢了焊帽,朝着杨铁山的工具箱狠踹了两脚:“哼,看不上老子,老子还不跟你玩了呢。明天我就换班组,不学习焊工了。”
回到宿舍,女朋友娟子来看望洪涛。“娟儿,你快给我敷上药,疼死我了。我给你讲,我遇到了一个变态。”洪涛诉苦。“学技术哪那么容易!他回家跟我说你进他班组学习焊工技术了,你不算太笨……”娟子边敷药膏边说。“啊?你爸?”“对啊,杨铁山。你刚才说遇到什么变态了?”“变态的事儿以后再说。娟子,我感觉你爸这人特正直、善良,集男人所有的智慧于一身,简直太完美了。”“贫吧你!”娟子奇怪地看着洪涛,像看怪物一样。
两个铅块
洪涛事后惊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个不苟言笑的杨铁山竟然是自己的准岳父,他盯着宿舍墙上的日历,恍惚觉得每个数字都变成了焊点,密密麻麻排成“死定了”三个字。幸亏发现得及时,不然这后果……娟子上次说,她爸年轻时曾把偷奸耍滑的徒弟踹了好几脚呢。
几个月过去了,洪涛进步的速度缓慢。不过,杨铁山的脸色逐渐多了暖色,偶尔在洪涛焊出合格焊缝时,会朝着洪涛点点头表示合格。不过,这样的情况少,拿鹰眼瞪他的时候多。
洪涛心里也在跟自己较劲儿,每天下班后偷偷多练两小时,直到值班大爷来锁车间门时,他才发现蹲着的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
结果却是欲速则不达。有天夜里他梦见自己变成焊枪,被杨铁山握着在钢板上烫出“不及格”三个字。第二天的一次焊接过程中,洪涛的眼睛就被电焊的弧光打中,剧痛像两把烧红的钢钎直插眼球。洪涛心情非常沮丧。眼睛不适,泪流得比焊枪冷却水还急,洪涛上不了工了。他躺在宿舍床上,用湿毛巾敷着眼睛,突然想起杨铁山说过“焊工的眼睛比命金贵”那句话。
有人敲宿舍的门,接着,杨铁山大步走了进来,带进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机油味道的风。洪涛的心里稍有安慰,透过毛巾缝隙,看见师父的安全帽上沾着新鲜焊渣,心想,这个师父总算有了点儿人情味儿,这是来看望自己了。可是,杨铁山没带水果,也没带罐头,连句问候都没有。
杨铁山从袋子里拿出两个铅块来,铅块表面布满牙印般的凹痕,洪涛不知道他要搞什么。铅块落在床头柜上,“咚”的一声,震得搪瓷杯里的水直晃。
“知道你的焊缝为啥总是不直吗?”杨铁山的声音像砂轮打磨金属,“是你手腕没劲儿、不稳,呼吸也不均匀。咱焊工焊接的时候手抖一毫米,焊缝就会差一厘米。”
洪涛听着,心里这个气啊,在车间监工还不算,自己受伤了,竟还追到床前来。
洪涛明白了,杨铁山带来的那两个铅块,是给自己练手腕力量的。铅块入手冰凉,比想象中沉。杨铁山用浸过机油的布条把铅块绑在洪涛的手腕上,每绕一圈就勒紧三分,嘱咐他每天绑着练习4个小时。
“可我现在是病号。”洪涛在心里嘀咕,眼睛的灼痛感随着心跳一阵阵袭来。
杨铁山像是看透了洪涛的心思一样,突然从裤兜掏出个褐色小瓶:“獾油,早晚涂到烫伤的地方。”然后转身往外走,到门口补了句:“今天晚饭到我家去,娟子包了饺子。”
话音混着车间传来的铆钉枪声,差点儿听不真切。
“这还差不多,你们爷俩总算有个知冷知热心疼我的了。”洪涛试着活动绑铅块的手腕,铅块在皮肤上硌出块深红的印子。
晚上的饺子吃得挺香,娟子特地包了韭菜虾仁馅儿。洪涛老家沿海,就好这口。杨铁山破例喝了半杯白酒,酒过三巡时突然说:“明天开始,每天下班来我家吃。”
饺子虽好吃,可接下来的日子并不好过。3公斤的铅块让洪涛的手臂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端饭碗时都在抖。
第一天练习结束,洪涛的手腕肿得像馒头,皮肤发亮,能看见底下紫红的毛细血管,连筷子都拿不稳,娟子急得要喂他,被杨铁山一声咳嗽制止。但第二天清晨6点,天还黑着,洪涛就准时出现在车间了。他咬着牙重新绑上铅块,布条勒进昨天的瘀痕里,疼得他直吸冷气。
除了腕力,蹲功也是必修课。杨铁山不知从哪儿找来两根报废的锅炉钢管,让洪涛蹲着从这头挪到那头,管壁上用粉笔画着刻度。电厂管道焊接常常需要在狭小空间保持蹲姿数小时。洪涛开始在宿舍练习扎马步,把《焊接工艺学》摊在水泥地上,边蹲边背参数。最初连5分钟都坚持不了,大腿肌肉突突直跳,汗珠砸在书页上晕开一串省略号。后来渐渐能边扎马步边看书,有次发现书上某页边缘有泛黄的茶渍,翻过来竟看见杨铁山20年前的签名。有次洪涛蹲着睡着了,直接栽倒在水泥地上,额头磕出的口子结痂后,正好是个月牙形,像小小的焊疤。
室友看到洪涛这么玩命,提醒他用不着太拼:“你师父当年也没……”“你们懂啥?”洪涛把铅块往床板上一砸,“我要是不努力,媳妇得飞喽!还有更重要的是,我想焊出我师父那样的焊缝。”
月光从窗户铁栅栏间漏进来,在洪涛的脸上焊出几道银色的条纹。
后来,洪涛把平焊、横焊、立焊等每个动作练到极致:平焊时在胸口压砖头,横焊时在腋下夹鸡蛋,立焊时在脚背放盛满水的量杯。传统焊、氩弧焊、气保焊,每种技术一一掌握,焊枪成了他第三根手指,电流表数字像自己的脉搏般熟悉。
洪涛虽然不喜欢杨铁山的威严,但对他的技术那是相当佩服。洪涛觉得,通过努力,自己一定会超过师父。
上阵父子兵
那一年冬天,寒潮来袭。
凌晨3点多,电厂的5号锅炉高压给水管道突然爆裂。洪涛被急促的电话铃声惊醒,急急披了衣服开门。门一推开,洪涛吓了一跳:外面的大雪没过了膝盖,天上还在飘着鹅毛大雪。
娟子追出来给洪涛加了棉衣,手电筒却找不着了。打电话给妈妈,妈妈说手电筒刚才被爸爸拿走了,听说锅炉管道爆裂,他赶赴现场了。
“他还跟着凑什么热闹啊?不是马上就退休了吗?”洪涛心里合计着,腿上不敢怠慢,朝着锅炉房跑去。
所有的焊工都已经到场了。洪涛看了一眼,马上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径半米的管道裂开一道两米长的口子,高压蒸汽像发怒的白色巨龙喷涌而出,整个锅炉房充斥震耳欲聋的嘶鸣。抢修人员穿着银色隔热服,在蒸汽中若隐若现。
怎么办?必须焊接补强,否则整个机组都要停机了。
厂长的眼睛布满血丝,据测定,管道内部现在的温度超过七八十摄氏度,作业面也狭窄,在这种环境下焊接,稍有不慎就会造成严重烫伤,甚至会因为缺氧出现生命危险。
洪涛看见一个已不那么高大的身影站了出来。“我去!给我配一个打下手的就成。”杨铁山已开始穿戴装备了。“老杨,你年龄大了,你进去我不放心啊,你还有腰伤,不适合工作。还是叫年轻人进去吧。”厂长劝阻。“他们进去我不放心啊。厂长,我马上要退休了,就叫我再为电厂做点儿事吧。”杨铁山目光炯炯表情坚毅。
“师父,我也进去。我主焊,你指导怎么样?”洪涛站了出来。
杨铁山愣了一下,看清楚是洪涛自告奋勇,脸上露出了笑意。洪涛穿戴好防护装备,往身上浇了冷水降温,然后朝着施工现场走去。
进入锅炉内部的通道像一条炙热的隧道。洪涛和杨铁山穿着湿透的工装爬行前进,能感觉到高温正在迅速蒸发衣服上的水分。焊枪和材料装在隔热箱里,由安全绳拖在后面。
“洪涛,你尽管干,我在后面给你查缺补漏。”杨铁山的声音响起来,洪涛的心里也有了底。
爆裂点位于管道底部,洪涛必须平躺在滚烫的金属板上作业。透过防护面罩,他看到裂缝边缘因高压而微微颤动,像一张狰狞的大嘴。
“稳住呼吸,先打底层。”杨铁山在身后指挥,“别慌,就像平时工作那样。”“师父,您放心,小意思!”洪涛在心里对杨铁山说。
第一道电弧亮起的瞬间,洪涛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汗水立刻模糊了视线,他不得不每隔几秒就摆头甩掉护目镜里的水珠。铅块训练的腕力此刻派上用场,在高温导致的轻微眩晕中,他的手稳如磐石。3小时后,当洪涛完成最后一道焊缝爬出锅炉时,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杨铁山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捏了捏他的肩膀。
洪涛一下子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厂师父在身后拍的那一巴掌。洪涛的心里一暖,看着身后的杨铁山,内心百感交集。焊缝完美,在杨铁山的协助下,洪涛完成了艰巨的任务,也一战成名。
一毫米规矩
洪涛凭着努力很快成为厂里焊接界的风云人物。杨铁山退休后不久,又被返聘。但老头儿的退休返聘就像一根鱼刺,卡在洪涛喉咙里整整3个月——明明是自己带着班组拿下全省焊接比武金奖,可车间主任汇报时总要补一句:多亏杨师傅打下的基础。
“班长,3号炉爆管了!”学徒工小赵跌跌撞撞跑来报信。
焊枪在洪涛手里转了个圈。他想起上周例会时杨铁山说的话:“现在这些年轻人,连焊道纹路都走不直就敢碰承压管。”洪涛觉得证明自己团队的时候到了。
管排间隙比预想的更窄。洪涛看着徒弟像两只笨拙的螃蟹,在纵横交错的管道间艰难转身。当第一簇焊花亮起时,他突然发现徒弟的焊枪角度不对。
“停!”喊声被突如其来的蒸汽泄漏声淹没。
事故发生在电光石火间。王徒弟的安全绳钩挂在了保温棉支架上,整个人像钟摆似的撞向管壁。张徒弟慌忙去拉,焊枪掉进下方水冷壁管组,爆出一团刺眼的蓝光。
杨铁山是踩着安全梯冲进来的,爬梯子的速度却比20岁的小伙子还快。洪涛永远记得师父当时的眼神——不是看事故现场,而是像检验焊缝缺陷那样,用砂轮打磨般的目光刮着他的脸。
“洪大班长!”杨铁山扯下沾满铁锈的手套摔在地上,“你当这是小孩过家家吗?”
“切割悬吊管要动火电票,等审批完黄花菜都凉了。”洪涛扯开被汗水粘住的工作服领口,“我建议用临时吊挂……”
“大胆!你真是翘尾巴啊!”杨铁山突然抓起块报废的铝板,“先在这上边焊个样!”铝板只有0.5毫米厚,在杨铁山手里抖得像张糖纸。
焊机嗡嗡作响,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看着洪涛。
洪涛蹲在工具箱旁调整电流,听见师父正对安全员说:“当年焊电站主管道,法国人给的容错率就一毫米……”
记忆突然闪回到洪涛第一次学仰焊,熔化的铁水倒灌进手套,杨铁山用老虎钳夹着他血肉模糊的手说:“焊道如人道,差一毫米就是一辈子。”
起弧的瞬间,洪涛找回了肌肉记忆。薄铝板在电弧下泛出液态金属特有的银亮,他手腕轻抖,焊丝如绣花针般在破口处游走。围观的工人们不自觉地数着:“1,2……21,22,23,24!”这是杨铁山教他们的秘诀——每厘米焊缝至少22个焊点。
“成了!”有人惊呼。铝板上的鱼鳞纹均匀细密,在强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光泽。杨铁山用角磨机打磨焊道,金属碎屑像雪花般纷飞。老头儿突然咧嘴笑了:“狗东西,出徒了,比你师父我当年强。”
高空的风裹挟着煤灰呼啸而过。洪涛用腿夹住钢管稳定身体,焊枪点燃的刹那,他看见下方仰着头的杨铁山。老头儿安全帽下露出的白发像焊渣般刺眼,举着面罩的手稳如20年前。
“啪”“啪”的焊接声像心跳般响彻锅炉房。当最后一道收弧完成时,洪涛突然明白了师父返聘的真正原因——不是舍不得那点儿返聘金,而是怕他们这代人把“一毫米”的规矩焊丢了。
下到地面时,杨铁山正用游标卡尺量焊缝。老头儿把量具扔给安全员:“告诉质检科,这是洪涛焊的!哈哈!这小子真行。”
洪涛摘下护目镜,看着满头白发的师父。杨铁山突然扯开衬衫纽扣,露出胸口碗口大的烫伤疤:“为师的最后一课——在这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