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新闻稿
1982年,我因为在报纸上发表了几篇小说,县委宣传部便把我从大罗村乡政府借调到了县广播局。
报到那天,县广播局局长刘万福高兴地握着我的手,说:“你是咱县的大作家,为了把你调来,我每天都往宣传部跑。”我忙摆手说:“局长过誉了,也许我会让您失望,因为文学创作和新闻报道是两回事儿,我不一定能写好新闻报道。”“你连小说都能写,写篇新闻还不小菜一碟?”“您可别小看新闻报道,写好可不容易,您看长篇报道《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兄弟》写得多有分量。”“你看,自己的刀剁了自己的把儿吧!那篇报道可是著名作家房树民写的,房树民的短篇小说《雪打灯》写得多好啊,我最喜欢了……”
看来是我“轻敌”了,刘局长毕竟是西北大学中文系的高才生。
入职县广播局后,我被分配到了采编室,主任叫马丽茹。马丽茹很漂亮,初次见面时我还以为她比我小,便大咧咧地说:“丽茹主任,以后我就是你手下的兵了,搞新闻这块儿,你们大家都是我的老师。”当时采编室还有郭强和李春涛。
马丽茹笑了起来,人也变得甜美。“让大作家来搞新闻,是大材小用,以后采编室的人物专访和大型报道都交给你了。”随后,她边将一沓报纸递给我,边说:“你认真地读一下这些长篇报道,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包括很多长篇报道和人物专访都在这堆报纸里。以后我们是一个科室的战友了,你就喊我马姐吧。”我瞪大眼睛望着她:“你比我大?”“至少比你大六七岁,我都32岁了。”说完,马丽茹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将那些报纸反复阅读了很多遍。在我阅读那些报纸期间,马丽茹没有给我安排任何工作,直到有一天,我主动要求她给我分配任务,她才笑着说:“就等你问我呢!”
原来前几天,五家屯镇税务所的周所长给马丽茹打电话,说他们辖区内的周家庄有一位刘姓老汉卖掉了两头牛,当时没来得及缴税。其实这事儿刘老汉要是不说,也就过去了,但刘老汉坚持要补缴税款,他觉得偷税漏税不光犯法,也辜负了国家对他这么多年的培养和教育——刘老汉是复员军人。当刘老汉拿着税务所给他开的补缴税款发票时,周所长赞扬了刘老汉,刘老汉却一脸严肃地说:“合法纳税是每个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没什么好表扬的。”搞得周所长一脸尴尬。
我去周家庄采访刘老汉那天,是暮春的一个好日子,马路两边的树叶在温暖的微风中轻轻舞动,空气中散发着泥土和野花混杂出的好闻味道。
周家庄距离县城只有几里路,我很快就来到了村里。村里很静,几乎看不到人。我在村十字路口站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位四五十岁的大娘走过来。于是,我向大娘打听刘老汉的家住在哪儿,大娘却瞪大眼睛问我找刘老汉有什么事儿。“我是县广播局的,来采访他。”得知我的来意,大娘先是开心地笑了,随后又一脸严肃起来。“老刘头儿又没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有什么可采访的?”“他不是卖了两头牛吗?如果他不主动缴税,这事儿可没人知道。”“这倒是真的,我那老头子一根筋,认准的事儿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从大娘口中我得知刘老汉年轻时当了十几年兵,转业后本被分配到地质勘探队,可刘老汉惦记他那贫困的家乡,想为家乡做点儿啥,就回来当了农民。
我们在一排红砖大瓦房前停下了脚步。这是刘老汉的家,瓦房旁小甬路的东侧建了一排牛舍,十几头肥硕的黄牛正在低头吃草。
“县里记者来采访你了。”大娘叫出了刘老汉,沏了茶,方便我和刘老汉一边喝茶一边聊天儿。那天,我还入住了刘老汉家,白天在田里和村民闲聊,晚上和刘老汉拉家常。几天下来,我终于看清了事情的全貌:刘老汉在当兵时就曾两次荣记三等功。回到老家后,养过鸡也养过猪,经过不断努力,日子奔向小康后,他开始帮助村里人共同搞养殖,很多人都致了富。
我将刘老汉的故事写成3万多字的人物专访,取名《周家庄致富的带头人》。马丽茹看完稿子高兴地说:“要不怎么说是大作家呢,写得太好了!不过我有个小建议,题目不如改为《卖牛老汉补缴税款》,这样更贴近主题。”我采纳了意见。
专访很快在国内一家大报发表,还是个头条。见报那天,马丽茹自掏腰包请编辑部全员撮了一顿以庆祝,她丈夫也参加了饭局。那次我们得知,马丽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姑娘,是因为爱情放弃了北京户口,来到我们这座不起眼的小城。
突然的巨变
此后,我又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媒体发表了数十篇人物专访。鉴于我取得的成绩,我所供职的县广播局每年年终评比都是全省第一。为此,省委宣传部连续三年在我所在的县广播局召开新闻发布会。
我和马丽茹的工资也连升两级。但正当我和马丽茹准备大展拳脚时,马丽茹的丈夫却被确诊为肝癌晚期。丈夫去世后,马丽茹很久都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那时的她就像换了一个人,总会毫无缘由地和我们大喊大叫。
一日,我将一篇写保洁工人的稿子拿给她看,她只敷衍看了两行,就把稿子扔给了我:“你写的什么玩意儿?把人物拔得太高了,还‘阳光映照着他纯洁的笑脸’!”
当时屋里有很多人,还有几位倾心我才华的外科室的女同事。我有些挂不住面子,不高兴地说:“马主任,希望你能将稿子全部读完。”马丽茹却一点儿不顾及我的感受,用手抖动着稿纸说:“我的大编辑,咱这可是在写新闻稿,不是平日你写的小说散文,可以卖弄。”
我想和她争论,但郭强一个劲儿地向我使眼色,李春涛也冲上前来将我拉了出去。他说:“你和马主任争什么呢?她平日对你多好哇,要不是姐夫去世,也不会这样不可理喻。”“丽茹姐是个好人,但这么发脾气,搁谁也接受不了。上次你女朋友来科里找你,因为她处在伤痛里见不得甜蜜,不也数落了你一通吗?”李春涛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都忍忍吧。”
还没等马丽茹从思念丈夫的悲痛中走出来,父亲又患上了脑梗,她只好将正在读小学的女儿暂时交给姑妈照顾,又向局里请了长假,急忙赶回北京照料父亲。编辑部没有主任怎么行?刘局长就让我先代理一段时间。
马丽茹回北京后,虽也经常回局里来看望大家,但因为她父亲的病一直未见起色,最后她只能选择和县里一个在北京某粮站工作的人对调岗位。此后,她和局里便没了牵扯,也就很少再回来看我们了。
很快,许多年过去。曾经的广播局改成了广播电视局,人员也增加了许多,不光有了播音员,还增加了很多摄像师和制作人员。我也由以前的采编室代理主任、主任,被提拔为主管电视台的常务副台长。但不管局里增加了多少新人、多少新科室,我还时常想起马丽茹,想如果她不回北京,一切会是什么模样。
邂逅
转眼已是2000年,电视台的业务越来越多,广告更是应接不暇。其中,很多新设立的栏目,如《生活零距离》《百姓面对面》《春城人在北京》等颇受大家欢迎。
当台里做了两期《春城人在北京》节目后,我忽然想到了马丽茹。我费了很多周折,也没有联系上她,她所在的粮站早已从城市中消失了。粮站的旧址上,建起了一栋豪华气派的写字楼,写字楼耀眼的茶色玻璃窗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因为联系不上马丽茹,我落寞了一段时间。现在的编辑部主任李春涛还给我提建议,让我发一则寻人启事。我倒是想采纳李洪涛的建议,但因为这事儿实在不妥,寻找马丽茹的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2001年初夏,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去菜市场买菜,突然从一个角落里传来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那个熟悉的声音让我感到一阵晕眩,因为它绝对是属于马丽茹的,但它怎么会出现在菜市场的角落里呢?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看到在几个装着宠物猫的铁笼子后面,站着一位衣着朴素的中年女人,此时她正和一位老者商讨价格。看中年女人那熟悉的轮廓,我的声音突然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丽,丽茹,丽茹姐!”我喊道。
中年女人听到我的喊声,抬起了头,果然是马丽茹!此时,她也顾不上和老者砍价了,我们几乎同时握住了对方的手,只是马丽茹的手已不再那么纤纤修长,而是变得格外坚硬粗糙。
“丽茹姐,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我想做个《春城人在北京》的节目,却怎么也联系不上你。”她瞪大了那双充满沧桑却依旧好看的眼睛说:“我看过你们那个栏目,每期都看,你们报的都是事业有成的人,哪有报道我这个下岗职工的理儿啊?”原来马丽茹父亲卧床多年,花光了家里的积蓄,前几年,马丽茹所在的粮站又被一个商贸公司征用,他们在那块地皮上盖起了一栋写字楼,粮站的所有职工全下了岗,马丽茹的婆婆失去唯一的儿子后身体一直不好,恰巧那时又突发病重,她立即带着女儿回到小城……
“你为什么不回台里呢?以你的才情,台里一定会给你位置。”“不好意思回,毕竟是主动离职的。再说为啥非得回去呢?我现在虽然苦点儿累点儿,但靠双手赚钱,一样把女儿供上北京的好大学,不丢人。”
那天,我和马丽茹聊了很多。生活的重压让她憔悴了许多,但那双眼睛依旧充满光芒。她笑着告诉我,下岗后她摆过地摊儿,卖过水果,回到小城后进入一家工厂,从流水线女工干到了班组长,还得了不少荣誉。今天是为了贴补家用,在菜市场帮衬下卖些宠物猫。
分别时,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马丽茹执意把唯一的伞塞给我,自己顶着塑料袋冲进雨里。望着她瘦小却挺拔的背影,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在这个我们早已不再相信爱情的功利时代,竟还有这样一个纯粹的人,活生生地存在着。这份纯粹,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穿透了层层阴霾,能直直地照进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那么珍贵,那么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