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那片海

文|朱国亮
2025-09-18

在乌海,可以看见水沙共存的沙漠绿洲奇观。

地图上的乌海,东倚甘德尔山的嶙峋山骨,西望沙漠的无垠苍黄,南拥一片辽阔的水色。乌兰布和、库布齐、毛乌素三大沙漠环伺之中,乌海像被随意搁置在沙盘里的一汪清水,意外而珍贵。

这是一座典型的移民城市。为支援包头钢铁公司建设,来自天南地北的建设者响应国家号召,会聚在这片荒芜之地。从最初仅有410人的小村落,到如今55万人口的现代化城市,乌海,来自五湖四海。

沙漠里的水总是格外清亮。乌海人把这片水域当作天然的记事本,记录着第一代拓荒者手上的老茧,第二代建设者额头的汗水,以及现在孩子们嬉闹时溅起的水花。水边总坐着些老人,他们眯着眼看对岸的沙漠,仿佛在辨认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工人铺设尼龙网格沙障以固定流沙。

戈壁滩上建设者

1966年春天,春风料峭。18岁的尹中元攥紧那张内蒙古第二通用机械厂的招工通知书,在银川火车站奋力挤上一辆蒙着帆布的解放卡车。车轮碾过乌兰布和沙漠边缘,沙粒簌簌地拍打着篷布。同车的30多个年轻人都裹紧了棉袄,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大家齐声唱起《我们走在大路上》。这便是尹中元对乌海最初的记忆:“歌声混杂着柴油味儿和沙尘,好像还有些老式收音机里飘出的杂音。”

车子最终停在黄河东岸的山坳里,眼前的景象让歌声戛然而止。三排干打垒紧挨着山崖而建,远处有几丛顽强的沙柳,厂区外围用石灰画出的白线逐渐被风沙侵蚀。“哪有什么机械厂?分明是戈壁滩上的一个大工地。”尹中元回忆。那晚,尹中元躺在装炸药的木箱拼成的“床”上,枕着野狼的嚎叫声入睡。

内蒙古第二通用机械厂代号国营九五四厂,是地方轻武器配套厂。尹中元被分到锻造车间,抡起大锤锻造炮弹壳体。冬天气温低到零下30摄氏度,手碰到冰冷的钢坯,“像要被撕掉一层皮”,他胳膊上至今留着那时的疤痕。车间没有起重机,工人就摸索出沙坡运输法,他们把沉重的零件放在木板上,顺着铺沙的斜坡滑行,做游戏般完成搬运。

几个月后,尹中元发现生活区慢慢有了城市的雏形。工休日,尹中元盼着去沙漠边缘的工人大集。蒙古族牧民赶着骆驼驮来奶豆腐,宁夏农妇摆出晒干的沙枣,包头知青兜售着旧军大衣。这里流行以物易物。“我用东西换过一件牧民的羊皮坎肩,冬天穿在工装里,能挡风。”尹中元说。

后来,工厂接到为包钢生产矿山配件的任务。尹中元参与制造的圆锥破碎机,需要将20吨重的铸件运过封冻的黄河。“我们在冰面上铺设钢板慢慢牵引,几十个人提着温水桶跟在后面,随时浇淋以加固冰层。”如今乌海黄河大桥的位置,正是当年那条惊心动魄的运输路线。

随着包兰铁路等国家重点项目的实施,乌海地区开始大规模开发建设。1975年8月30日,国务院下发《国务院关于内蒙古自治区乌达市与海勃湾市合并成立乌海市的批复》。尹中元还记得,最初传开的名字是“海乌市”。“后来听说,周总理亲自给咱定下‘乌海’这个名儿。”从此,这座诞生于大漠戈壁的小城市,便有了一个响亮动听的名字——乌海。

消息传来的那个傍晚,尹中元正和工友们在宿舍楼下踢足球。“厂长一边举着电报跑过来,一边喊着好消息。”当晚,他们就做了一块写着“乌金之海”的木牌,钉在宿舍楼旁——方圆百里,终于有了第一块城市界碑。

顽强的绿,不屈的人

建市后的乌海,依托储量丰沛的煤炭资源迅速崛起为中国西部地区举足轻重的工业城市。新的建设者不断涌入,1981年初春,王建民怀揣热情来到乌海。然而,一种沉重的灰色很快覆盖了这份热情。

彼时,家家户户烧煤取暖做饭,城区林立的烟囱不分昼夜喷吐着滚滚黑烟,与矿区扬尘混合在一起。王建民记得那时上班,骑自行车穿过城区,脸上总会落满黑灰,雪白的衬衫领口一天下来就变成灰黑色。到了冬季无风的日子,整个城市仿佛被一个巨大的、混合着煤烟和硫黄味儿的“灰盖子”扣住,视野模糊,呼吸都带着颗粒感。那句“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在王建民听来,更像是无奈的叹息。风卷起的不仅是沙尘,更是裹挟着煤灰的黑风暴。

1982年,乌海全年沙尘暴天气达到30天。这个数字刺痛了刚从事市政工作的王建民。乌海身处三大沙漠交汇处,年均降水稀少,蒸发量却惊人。本就脆弱的生态,加上粗放开发对地表植被的破坏,城市在风沙面前几乎毫无遮挡。外出巡查时,狂风卷着沙粒打得脸生疼,眼睛都难以睁开。

更令人揪心的是绿意难觅。城里硬化地面少,裸露沙地多,树木稀疏。一场大风过后,家家窗台上都积着厚厚一层混着煤灰的黑沙。“年年栽树不见树。”这句话道出了王建民和同事们屡战屡败的艰辛。山是光秃秃的,偶尔顽强冒出一棵野草,居民都舍不得拔掉——那是他们对绿色最深的渴望。

在王建民的地图上,甘德尔山西麓的白独贵湾是个沉重的标记。这里是乌兰布和沙漠侵袭城区的主风口,近20平方公里的流动沙丘,寸草不生,鸟兽绝迹。每当大风起,这里便是沙尘暴的策源地,黑沙遮天蔽日。老百姓称其为“连鬼也进不去的地方”。王建民无数次踏入这片“死亡之湾”勘察,每一步都陷在滚烫的沙子里。专家考察后断言这里是“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区”,这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然而,坚韧的乌海人并未屈服。随着发展理念的转变,保护生态成为共识,尤其是2000年后,一场规模空前的生态保卫战和城市转型战在乌海全面打响。

白独贵湾成了主战场。网格固沙、草方格锁边、铺设滴灌、精选耐旱树种……无数人投入这场与沙海的搏斗。王建民目睹一批批树苗倒下,又见证新的树苗顽强成活。年复一年,那“连鬼也进不去的地方”,终于被坚韧的绿色一点点覆盖。城区内,“蓝天工程”全面推进:拆除烟囱、集中供暖、推广清洁能源、治理矿区扬尘……煤烟弥漫的日子终于翻篇。

真正改变城市气质,在2013年。国家西部大开发重点项目——黄河海勃湾水利枢纽工程建成蓄水,在乌海城边形成了浩渺的乌海湖。118平方公里的澄澈水域,相当于18个西湖,奇迹般出现在城市与沙漠的交界处。这座西北的工业城镇,蓦然有了“海”的基因与水润的灵气。

沙砾有香

脚下大地的馈赠并非无穷无尽。和所有因资源而生、依资源而兴的城市一样,乌海也真切感受到了资源耗尽带来的沉重压力。2011年,乌海被列入国家第三批资源枯竭型城市名录。好在,乌海人一直在不断探索——向广袤无垠的沙砾探寻生机,于苍茫辽阔的戈壁深处孕育甘甜。而这片土地上最动人的奇迹,正藏在那一串串紫玉般的葡萄里。

说起乌海的葡萄,艾玉清是个绕不开的名字。时光倒流回20世纪60年代初,年轻的艾玉清踏上了这片土地。眼前,是无边无际的荒漠戈壁,黄沙卷地,绿色是这里最昂贵的奢侈品。但他心里揣着一个执拗的念头:让这不毛之地结出甜果。“那时种活一棵树都难如登天,何况娇贵的葡萄秧。”艾玉清和同伴躬身沙丘沟壑,一寸寸摸索土地的脾性。失败的苦涩是常客,刚冒头的绿意常常一夜间就被风霜抹去。

艾玉清始终没放弃,转机终于在1967年到来。彼时,从新疆引进的无核白葡萄苗,在艾玉清精心照料的试验田里,竟倔强地活了下来,舒枝展叶。他甚至成功试制出糖度高、色泽好的葡萄干。从此,葡萄在乌海生根发芽。

几十年风沙流转,当年的微小种子,早已长成一片生机盎然的“藤林”。如今的乌海,葡萄种植面积近3万亩,品系逾百种。“乌海葡萄”这块金字招牌,品牌价值已达10.44亿元。

伴随藤蔓延伸的,是一种独特的生活滋味。在黄河岸边的王元地村,农家乐的葡萄架永远是最生动的风景。斑驳的绿荫下,石桌木凳错落有致,城里来的客人们卸下疲惫,任阳光透过藤蔓在茶盏里投下细碎的金斑。2017年春天,乌海汉子谢三触到了家乡跃动的脉搏。他抡起榔头改造祖屋,让原本寂寥的小院渐渐长出了欢笑声。从最初局促的土炕单间,到如今能摆开八张榆木大圆桌的敞亮院落,铁锅始终是这里跳动的心脏。

“吱——”热油激醒葱姜的瞬间,现捕的黄河鲤鱼在锅中翻起金浪,酸菜坛子飘来的醇厚与葡萄叶的清香在空气里缠绵。“咱这儿的味道,就像黄河水一样真。”谢三笑着说。酒足饭饱后,游客们总爱踱进他的葡萄园,阳光仿佛在剔透的果肉里酿出蜜来。

这份甜蜜与烟火,早已溢出农家小院。已经举办10届的乌海沙漠葡萄酒文化旅游节,成为城市新景。依托独特的“沙、水、山、城”和日益便捷的交通,葡萄酒节联结起马帮驼铃、沙漠徒步、乌海湖游艇……包银高铁即将开通,“周末游乌海”触手可及——清晨一碗热腾腾的乌海羊杂碎,中午便可登临贺兰山巅。

悄然间,乌海完成了从黑色馈赠到金色芬芳的旅程。从艾玉清风沙中守护的第一株绿苗,到谢三院里飘荡的鱼香与笑语,再到国际葡萄酒节舞台上的大放异彩,乌海的转型,如同那藤蔓上新抽的嫩芽,在风中轻轻摇晃,带着沙砾磨砺过的倔强,也带着黄河水浸润过的温润,悄然酿成了日子里绵长的回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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