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班牙的悬疑迷雾

文|谢远东
2025-09-02

片头一起,莫名紧张。画面不过是个阴雨连绵的小镇,几个小孩儿放风筝,但偏偏那个转角处的影子,让人直冒冷汗。

这不是好莱坞探案片,也不是日本恐怖片,而是西班牙悬疑电影。足球王国,斗牛士的故乡,这个气质如夏日阳光一般热烈、以旅游业著称的国度,拍起悬疑题材来却摄人心魄。

深厚的历史土壤

要理解西班牙悬疑电影为啥这么有魂儿,需要翻翻西班牙的过往。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就像一坛陈年老酒,气息浓烈,一口下去就是满满的故事。

西班牙人如同被历史亲手推进悬疑剧场的角色——数百年的政治动荡是堆积的干柴,信仰撕裂,犹如浸透柴堆的煤油,只需一粒火星,便能引爆整座剧场的炽烈轰鸣。

到了20世纪,西班牙又陷入长达3年的内战之中。1936年内战爆发,彻底撕裂了这个国家,同胞反目、骨肉相残,2400万人口中有50万人死亡。历史学家保罗·普雷斯顿将西班牙内战的实质描述为一场“西班牙大屠杀”,无论共和派还是佛朗哥的长枪党,都参与了这场残忍的杀戮:“任何暴力行为都可能使我们所有人成为受害者,其中既包括那些承受暴力后果的人,也包括那些使别人承担后果的人。”19世纪西班牙著名作家拉腊也一语成谶:“这里埋葬着半个西班牙,她死在另外半个西班牙手里。”

1939年,内战结束,但死亡并未由此停息,胜利者佛朗哥于同年颁布的《大赦法案》 ,给清算敌人披上合法的外衣。随后这位元首展开对战败者的清洗,即便是普通家庭,遭遇“人口失踪”也属常态。据统计,在1939年2月内战结束后,约5万人未经逮捕入狱便被处决,另有19万囚犯被处决或死于狱中。

这位军事强人的独裁统治一直持续到1975年他去世。之后的短短3年中,西班牙完成了民主体制转型,成功转型的原因之一便是调和了保守的佛朗哥主义者与民主派的矛盾冲突。但另一方面,在相互妥协的表面和睦之下,内战后 36 年的政治高压之下形成的巨大阴影,特别是作为“战败方”的共和派所遭受的迫害,也随着和解进程被选择性地遗忘了。失踪人口的档案核对工作甚至遭遇刻意刁难,佛朗哥主义者犯下的罪行在档案中也被隐晦用语代替。

所以在西班牙,悬疑无须刻意营造,挖掘尘封的记忆、压抑的创伤和不愿直视的过去便可一气呵成。

历史也成为现代西班牙悬疑电影最深的土壤。比如《潘神的迷宫》,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讲了一个西班牙内战背景下的故事。片子里那个手持眼球的苍白怪人已足够惊悚。更令人战栗的,是现实中的暴力和绝望。看完这部电影,你怕的不是怪兽,而是人心的冷酷。

电影里,吉尔莫把童话当作容器,讲述一个被父权与战争压迫的女孩儿如何用“幻想”对抗现实。这位身在墨西哥、心系西班牙的导演,把内战比作“一个永远走不出的迷宫”。他塑造的怪物长着人脸、说着暗语,承载着的却是民族的分裂、沉默的共谋与记忆的扭曲。电影中体现的暴力、服从、沉默与牺牲,其实全是内战与独裁的隐喻。你怕的不是手掌长眼的怪物,而是穿军装、对小孩儿咬牙切齿的父亲。这种把历史伤痛糅进恐怖悬疑的手法,是西班牙电影的拿手好戏。

不仅吉尔莫,西班牙影人集体对“鬼魂”着迷,背后其实是一种对未竟正义的执念。这种执念让西班牙的悬疑电影从不是脱离现实的幻想,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历史重审。他们是在讲那些还没有说完的真话——那从来都不是“突然蹦出来吓你一跳”的幽灵,他们是亲人,是曾经爱过的人,是战争里没来得及告别的恋人,是村子里被活埋的祖母,是那些不肯离开的过去。

毕加索代表作《格尔尼卡》,以立体主义画风揭露了西班牙内战中民众所受的苦难。

量身定制的叙事

位于欧洲西南端的西班牙,作为天主教传统国家,历史发展始终处于多元文明的交汇之中。从古代地中海文明的积淀,到东方伊斯兰文化的持续影响,这些外来文化元素常被天主教正统视为异端,形成了与本土宗教文化长期对峙的格局。

公元 771 年,来自北非的摩尔人侵入西班牙,用了很短的时间就灭亡了统治西班牙的西哥特王国。虽然西哥特人的残余力量仍然盘踞在西班牙北部山区,但整个国家的大部分领土已经被信仰伊斯兰教的摩尔人统治。自此,伊斯兰教势力和天主教势力开始了在西班牙长达数百年的对峙,西班牙也因此陷入了政治与文化上分裂的局面。

15世纪末,当天主教完成收复失地运动后,一场以信仰为名的清洗席卷伊比利亚半岛。摩尔人和犹太人被迫在改变信仰、流放或死亡之间作出选择。宗教裁判所的火焰持续燃烧,约3.2万名“异端”被处决。这不仅让恐惧笼罩在当时的人们心中,更在文艺作品中埋下了一个悬疑的伏笔。

看西班牙悬疑电影,总觉得像是在一间没有神父的告解室里,一边说故事,一边在等待宽恕。他们的悬疑电影鲜少聚焦于恶,而是更擅长探讨生命中那些难以言说的失去、未尽的告别,以及深埋心底不敢触碰的记忆伤痕。死亡在这里不是终点,而是一个未完成的仪式,一种需要被正视的东西。它直面痛楚,也不怕沉默。

天主教的忏悔、审判、赎罪,几乎就是为西班牙悬疑电影量身定制的叙事框架。《小岛惊魂》里的那栋雾气腾腾的大宅,就像一间巨大的忏悔室,主角在里面反复追问“我是不是罪人”。这部电影的导演亚历杭德罗·阿梅纳瓦尔,童年时从独裁者皮诺切特统治下的智利随家人来到西班牙,这种充斥逃亡和禁言的童年,注定让他对“幽灵”格外敏感——每一个站在窗边的影子,都是一句没有说出口的证词。

像《铁匠》这样从巴斯克民间传说中提取的作品,则凸显着西班牙悬疑电影独有的地域色彩。巴斯克不是一个省,而是一种不可同化的文化。事实上,在西班牙天主教认同之下,各个地方的人民仍保留着自己的文化独立性,国家与不同宗教和文化群体间的紧张关系,以及不同版本的民族认同在国家构建方案上的矛盾,都曾在历史的不同时期出现。这个“恶魔与铁匠”的民间故事,一方面蕴含着对天主教中心话语的挑战,一方面暗示着“巴斯克独立运动”及其衍生的暴力,从20世纪70年代起一直到2011年,始终影响着这个国家。

这种过往也在西班牙悬疑电影里留下印记。《恐怖分子》用心理惊悚的方式处理了极端政治与个体道德之间的张力。导演用日常的镜头语言,让观众认识到恐怖不再源于“怪物”,而是邻居、同事、亲人,是“活着的人怎样变得陌生”。《孤儿院》里,养母找失踪的孩子,最后却发现孩子早已死去,消逝在她转身的那一瞬。你明明知道一切结束了,但那一幕,她躺在孩子身边,对着空气微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这不是恐怖,而是宗教一般的悲悯。他们用恐怖和惊悚讲家庭,讲记忆,讲那些来不及说的“对不起”。

更诚实更大胆

不要以为西班牙悬疑电影是靠老本吃饭的守旧派,其实,它始终对当下保持高度的敏锐。电影《饥饿站台》中,一座高塔形状的监狱将囚犯们垂直堆叠其中,只能饥肠辘辘地看着食物从上层落下,上层的人先享用,底层吃残羹剩饭。这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社会隐喻:盛宴就是有限的社会资源,一部分人吃饱喝足,一部分人勉强维持体面,最后一部分人只能舔舔骨头,人性之恶由此被激发。

2024年,西班牙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这个国家的国内生产总值增长率达到3.2%,是欧元区平均增速的4倍,让西班牙成为欧元区增长最快的经济体。但在2008年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中,西班牙是欧盟诸国中受冲击最严重的国家之一。这部电影恰是彼时西班牙人现实生活的写照——2012年,西班牙的平均失业率一度达到25%。2007—2017年,西班牙前1%的富人收入增长24%,而社会底层的平均收入增长只有不到2%。

对此,导演加尔德·加斯特卢-乌鲁蒂亚直言不讳:“这是关于阶级、道德破产、我们如何眼睁睁看着他人挨饿。”这部电影不仅在西班牙引发共鸣,还在拉美、南欧各国获得一致认同——人类社会的裂缝不分国界。

《边境杀手》直面移民、贩毒与警察暴力的问题;《看不见的客人》里,一个看似清晰的谋杀案,反转之下却藏着“阶层与权力的无声交易”……导演们关注现实的特质,源于他们的过往经历。

奥里奥尔·保罗长期浸淫在巴塞罗那法庭新闻与电视剧工坊中,耳濡目睹着如何讲一个“大家都撒谎”的故事。导演了《死亡录像》系列电影的巴拿盖和普拉扎更不用说,他们的记者背景让他们对“谁制造真相”的问题格外敏感。他们的作品,比新闻更诚实,比法律更大胆。

所以,真正的悬疑和恐怖从不是那些未知的所在。而这也是西班牙悬疑电影的独特之处——用一种极端的方式,让人们直面一直回避的东西:历史、家庭、悔恨、现实,还有人心的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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