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囱岁月,浪奔浪流上海滩

文 |思本
2025-09-02

           杨树浦发电厂遗址公园。

这里是杨树浦路2800号,曾是电厂,现是公园。

近代以前,上海杨树浦是黄浦江边较为偏僻的荒郊地带。1843年,上海开埠,西方船只通过吴淞口,经黄浦江进入上海。随着人们对黄浦江价值认识的不断提升,杨树浦成为中外资本看重的工业发展地域,被后人誉为“中国近代工业摇篮”。

白炽灯与红火焰

1882年建成的一座小型电厂,根本无法满足当时的要求,直到1913年,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电气处在杨树浦沈家滩建造的火力发电厂正式投产,这便是后来的杨树浦电厂。

上海现代城市的底色,从此与杨树浦电厂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有了充足的电力后,工厂、农田、马路、村庄融为一体,成为近代上海很典型的一种城市景观,各类工厂也在黄浦江的西岸纷纷建起。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杨树浦电厂60%以上的电力供给工厂,1920年达到80%。如此高的比例,彰显了这座电厂之于上海不可替代的价值。到了1923年,杨树浦电厂以3.3亿千瓦时的年发电量成为远东最大的发电厂,上海的发电能力也超过了同时期的曼彻斯特、伯明翰、利物浦、格拉斯哥、谢菲尔德等英国工业城市。对上海这座“摩登都会”来说,杨树浦电厂105米高的大烟囱也以视觉符号的角色存在着。它底座直径7.9米,顶部直径5.5米,用防酸水泥砌筑,外包美制钢板铆接,内衬耐火砖,底座和基础都是钢筋混凝土结构。这是当年上海的最高点。

电厂带给这座城市的光明并不止于电力。在由遗存建筑改造的杨树浦电厂驿站,3层展厅里的常设展一直与党史和工人运动有关。1923年到1949年,电厂工人大规模的罢工和怠工达到40多次,“少则几百人,多则全员参与”。在驿站的“复兴集”活动里,一张照片格外引人注目。那是一位20多岁、浓眉大眼的年轻人,照片中的他微笑着,穿着白衬衫,带着一丝轻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照片拍摄于1948年,他的两只胳膊各被一个警察按住。

年轻人叫王孝和,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杨树浦工人运动的杰出代表,同年9月30日在提篮桥监狱英勇就义,年仅24岁。他留下三封遗书,号召战友们:“为正义而继续斗争下去!前途是光明!”他的雕像,至今仍在电厂里矗立。

电厂的红色记忆,在1949年上海临近解放时的“护厂运动”中也写下了重重一笔。此时杨树浦电厂的装机容量为19.85万千瓦,是上海发电总装机容量的76.46%、全国发电装机容量的10.73%。毫不夸张地说,是杨树浦电厂点亮了上海这座不夜城。

5月27日,上海大部分市区已解放,但国民党青年军230师仍在杨树浦发电厂负隅顽抗,机关炮就架在临江的5号锅炉的房屋顶上。地下党员李志耕以电厂“护工队”大队长的身份说:“5号炉是远东最大的高温高压锅炉,如果锅炉被打中,会引起大爆炸,周围都会夷为平地,你们也都要完蛋。”敌人吓得马上把机关炮从楼顶撤下,当日下午就全部放下武器,杨树浦电厂顺利、安全地回到了人民手中。

三囱鼎立

上海解放了,国民党反动派深知杨树浦电厂对上海的重要性,在1950年2月6日针对上海重要目标的轰炸中,电厂中弹11枚。车间里满地铁片、碎石、电线和炸坏的机件,发电机深埋在碎铜烂铁堆里。炸裂的锅炉喷着沸热的水,管子里流出的柴油在铁板上燃烧。电厂共有20多处设施被损毁,所有锅炉房蒸汽压力迅速下降,上海大部分市区的电力输送被迫终止。

工人们站了出来,抢救的人群潮水一般涌进厂房。为了保护抢救出来的机器,防止敌人第二天再来轰炸,必须连夜赶制3000多个装满沙子的麻袋。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在发电厂的空地上汇成了人海,一根根竹竿上挂着风灯、汽油灯和各式各样的桅灯,灯光下无数双手赶制着麻袋……

2月7日,时任上海市市长陈毅视察电厂,号召实现48小时局部发电。工人们修好了轰炸后还能转动的10号发电机,换好了循环水管,只待生起炉子就能发电了。然而吊车毁了,输煤皮带断了,钢架七歪八倒不能使用,短时间内也不可能修复,煤块堆在场地里进不了炉膛。

那就扛!很快,每个班组织了300—500人的扛煤队伍,黄浦江边的海员也来助阵,他们背着大筐爬上楼,把煤倒进锅炉。没多久,大烟囱冒出了滚滚浓烟。此时是2月8日7时05分,遭遇轰炸42小时5分钟后,上海的工厂又重新“活”了起来。

随着硝烟的远去,杨树浦电厂迎来了以发展为主题的新时代。除了提供源源不断的电能,这座电厂还向全国各地的电力系统输送了3800多名技术人员、职工和干部。原水利电力部部长钱正英曾题词:“杨树浦发电厂是中国电力工业的摇篮。”

1978年,改革开放春潮涌动,杨树浦发电厂发展提速,增加了2台2.5万千瓦的机组,其中配套建造的180米高钢筋混凝土烟囱成为当时沪东地区最高的建筑物。进入20世纪90年代,因工厂密布、耗电量大,沪东长期缺电,改变局面的重担依然落在杨树浦电厂身上。1998年,随着利用德国贷款进行技术改造的2台12.5万千瓦机组并网发电,上海缺电的状况得到了缓解。除了供电,这个项目还增加了供热量,杨浦区的一批小锅炉和小烟囱被拆除,在节煤的同时改善了大气质量和粉煤灰对江水的污染。作为配套项目,电厂里多了同为180米高的第三座烟囱。船进吴淞口,到复兴岛一拐弯,三座烟囱便一齐映入眼帘。

“三囱鼎立”是杨树浦电厂最巅峰时期的见证,但这样的时间并没有持续很长,随着电厂的设备走向老化,生产也在节能减排的大趋势下逐步进行调整。

2002年,105米烟囱被拆除。这在当时的上海引来一片惋惜之声。历史学家葛剑雄教授回忆说:“20世纪60年代,上海报纸上有小测验,问上海最高的建筑是什么。答案不是76米高的国际饭店,不是中苏友好大厦尖顶上离地100米高的那颗红星,而是杨树浦发电厂的烟囱。105米的高度,我至今能脱口而出。”《女大学生宿舍》等佳片的导演史蜀君回想起杨树浦电厂的大烟囱,说它是“村口的老槐树”。坐船从外地回上海时,老远看到那根大烟囱,“心里就会一阵阵发热——到家了!”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世纪之交,随着新电厂的投入使用,杨树浦电厂的“分量”没那么重了。2010年12月28日,根据国家节能减排的要求,杨树浦发电厂正式停产。

两条发展路径

电厂的诞生,是为了上海发展的需要;它的关停,也是为了城市发展的需要。

由此,上海的电厂呈现两条不同的发展路径。

现役电厂在增加装机容量的同时,开启了绿色发展之路,在科技的推动下越发低碳、环保。上海石洞口第二电厂,建有世界上最大的燃煤电厂二氧化碳捕集示范装置,年捕集能力可达10万吨以上。“烟气经过第一个塔时,二氧化碳会被吸收剂吸收;经过第二个塔时,在高温状态下,实现吸收剂与二氧化碳的分离再生。”项目研发人员李野介绍说。被“捉住”的二氧化碳,可作为食品制作原料或化工原料,可以用于金属加工焊接保护、激光等工业应用,以及注入油气层提高石油采收率,还可注入咸水层等空间内实现封存。

电厂的燃料不只是煤。以天然气为燃料的上海华电奉贤热电有限公司,因排放物对环境影响小、园区绿化率超过50%而被称为“花园电厂”,厂区里常可遇见遛弯的刺猬、歇脚的白鹭。以垃圾为燃料的上海老港再生能源利用中心是全球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垃圾焚烧厂,每年处理300万吨生活垃圾的同时,发电近15亿千瓦时。

无需燃料的新能源发电在不断涌现:作为亚洲第一座大型海上风电场,东海大桥海上风电场可满足上海40万人的生活用电;2023年,上海国际航运中心洋山深水港区建成国内首个冷能发电项目,它在每小时气化200吨液化天然气的基础上,利用冷能发电2000—4000千瓦时,这也是世界最大的冷能发电装置。

另一条则如杨树浦电厂,借着城市更新的春风走上了文旅之路。

2013年,上海作出开发杨浦滨江岸线的决定。这一区域逐渐从工厂仓库为主的生产岸线,转型为以公园绿地为主的生活岸线、生态岸线和景观岸线,让昔日的“临江不见江”彻底成为历史。根据规划,杨树浦电厂也在改造之列。

2015年,杨浦滨江南段公共空间总设计师章明第一次来到杨树浦电厂。如考古学家一般考察了所有既存的厂房和设施后,他提出建设遗迹公园的设想。起初有人觉得“名字不是很好听”,但章明坚持自己的看法:“这恰恰表明了它的价值——可以让这个城市的昨天、今天和明天在同一个轨迹上相互对望。”也是在这一年,老电厂的生态和艺术改造正式开始。

4年后,杨树浦电厂遗址公园正式开放。改造充分利用了当年电厂留下来的元素:广场上很有力量感的两根大钢柱,是当年深水泵坑取水的泵筒;输煤栈道起送处的3层小楼转运站成为杨树浦驿站,内设活动空间、展览厅和阅读角;江岸旁保留了龙门吊,储煤灰罐成为“灰仓艺术空间”;车间基础也被保留下来,它们在“铭刻着这里的曾经”的同时,又不影响公共空间所必需的开阔感。章明曾在公园里见过当年电厂的老工人,老人带着家人来怀旧,指着一片保留下来的地基自豪地说:“我在这里工作过很多年!”

老电厂两座“高大威猛”的机房依然没有变化,和180米高的大烟囱一起,接受着游人好奇和敬仰的目光。

关于它们的未来,有人提出,英国伦敦的巴特西发电厂案例值得参考,杨树浦电厂可以利用留存建筑,强化光电概念,引入科普游览、电竞直播、数字娱乐等沉浸式体验项目,烟囱可以变成灯塔。也有人提议说设计成工业博物馆,介绍黄浦江和电厂的历史……

无论老电厂的未来如何,这里都会越来越有内容——城市更新不是覆盖,而是叠加,容纳的信息越来越丰富,变得更可阅读,更有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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