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芭蕾舞团原创芭蕾舞剧《铁人》。
暮春时节,辽宁芭蕾舞团排练厅里还带着凉意。9点整,钢琴声准时响起,每天雷打不动的基训课开始了。压腿、下腰……随着动作越来越到位,演员们的练功服渐渐被汗水浸透。阳光透过玻璃斜照进来,年轻舞者绷直的足尖投影在木地板上,玻璃窗上凝起细密的水珠,把春日的寒气化作一团白雾。
排练中的芭蕾舞演员。
足尖立在石油沃土
芭蕾是以形传神的艺术。
“开、绷、直、立、轻、准、稳、美”8个字,凝聚着芭蕾艺术的精髓。看似简单的准则背后,是舞者无数时光的积累和汗水的沉淀。一个小时的基训课后,独舞演员孙慧馨褪下舞鞋,放松早已通红的脚趾。“刚学芭蕾时,我以为疼痛只是暂时的。”她摩挲着脚趾重新系好舞鞋,丝绸绑带在小腿交错缠绕,优雅背后是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骨头与木头的摩擦声,就是我的伴奏。”孙慧馨轻抚舞鞋浅笑,转身投入辽芭原创芭蕾舞剧《七夕》的排练中。这部讲述牛郎织女爱情故事的芭蕾,正需要她将足尖的痛楚化作云端的轻盈,展现织女的仙姿。
排练厅另一端,辽宁芭蕾舞团的其他演员也在有条不紊排练着。不同于独舞,群舞演员马苗源在《七夕》中要扮演一头牛,“但就算是牛也有讲究,步法要高抬缓放,才能把牛演得静时稳如泰山,动时地动山摇”。马苗源说。在这个47名舞者组成的大团队里,每名演员都可能分配到意想不到的角色,因此日常排练中大家都在不断打磨技艺,以适应各种角色需求。
首席主演张海东的挑战更为特殊。被观众称为“芭蕾王子”的他,需要塑造石油工人王进喜的形象。排练最初的一个月并不顺利。尽管张海东完美完成每个芭蕾技巧动作,导演却总是摇头。
为了找到角色灵魂,张海东特意请了3天假,自驾奔赴王进喜曾经奋斗的大庆油田。“要演活王进喜,先要读懂他脚下的土地。”张海东说。在铁人王进喜纪念馆,老照片里结冰的棉裤和铝盔上的油渍让他怔在原地。走出纪念馆来到井场,当零下20摄氏度的寒风裹着雪粒抽打脸庞时,张海东忽然意识到,芭蕾舞鞋里的疼痛与石油工人踩着冰碴儿钻井的疼痛,都是追求极致的代价。
从井场返回市区后,张海东并未急于返程,而是留在当地继续感受石油城的氛围。低矮的楼房、呼啸的大风、朴实的居民……在饭店用餐时,几个20多岁的年轻人说起“我爸是石油工人”时眼里泛光,让张海东终于触摸到角色滚烫的血脉。
带着满身风雪回到排练厅,张海东的转变肉眼可见,他的表演终于让导演点了头。他开始用身体讲述一个石油工人的故事,每一个跳跃、每一个转身都充满了力量与坚韧。
《铁人》的第十场演出恰在大庆。站在这块特殊的舞台上,张海东感觉很不一样。当演到身患癌症的王进喜,坐在轮椅上被妻子推着去看天安门的情节时,张海东的泪水夺眶而出。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与铁人实现了“人生交换”。如今,《铁人》已经演出近百场,每次张海东都流着泪跳完。每场演出谢幕后,张海东仍要在后台静坐良久。
《铁人》主创团队到大庆采风。
既是“王子”,也是“铁人”
1980年,18岁的大连姑娘曲滋娇成为辽宁芭蕾舞团的开团演员之一。初创年代艰苦而紧张。且不说国外,在国内就有中央芭蕾舞团、上海芭蕾舞团两位老大哥立在眼前。这支新生的北方芭蕾军团想要突围,唯有刻苦补短板。
此去经年,已成为辽宁芭蕾舞团团长的曲滋娇仍记得,在沈阳中华剧场门前,时任辽芭演出部部长崔宁馨与“冰棍奶奶”的对话。崔宁馨问:“大娘,我用《天鹅湖》票换您根冰棍,行不行?”“不行,冰棍解渴,看你们蹦跳能顶饭吃?”老大娘拒绝得干脆。
芭蕾这种“无用之美”,要让世界看见中国,并让中国看见世界,第一步必须主动走出去。20世纪90年代起,辽芭带着《天鹅湖》《吉赛尔》等经典剧目频繁亮相法国巴黎国际舞蹈比赛、美国杰克逊芭蕾舞比赛等顶级赛事。首席主演王占峰至今还记得在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一场演出。“正式演出的前一天,走台的时候,我的脚崴了,肿得很高。”曲滋娇安慰他,让他好好养伤,下一次再演。但王占峰不甘心,“我努力了好几个月,终于能在外国观众面前跳上这部剧了,不想就这么放弃。”
经过协商,王占峰的演出挪到了最后一场,中间可以有两三天的治疗期。演出那天,他打着封闭站在舞台上。演出结束后,看着台下观众起立、喝彩,王占峰知道,自己赌对了。
2012年,辽宁芭蕾舞团迎来了新纪元。在一代代辽芭人的努力下,这支东北芭蕾劲旅开始思考,如何让芭蕾说“中国话”。团队一边接着学世界经典剧目,一边请国内外顶尖的编导大咖来帮忙,搞创作时把本土元素糅进去。经过反复打磨,《八女投江》的悲壮、《花木兰》的飒爽、《铁人》的坚韧相继绽放舞台,构成了独具特色的“辽芭三部曲”。这些作品在海外巡演时,外国观众惊讶地发现:原来芭蕾不仅可以演绎公主与王子,还能讲述如此动人的现代故事。
如今,走过40余个春秋的辽宁芭蕾舞团,早已从当年那个“用票换冰棍”的年轻团体,成长为既能完美诠释古典芭蕾精髓,又能创新表达中国精神的文化使者。当新一代辽芭演员在排练厅里挥汗如雨时,窗外偶尔还会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声——只是现在,再没人会用芭蕾票去换那根解渴的冰棍了。
永不谢幕
2005年秋天,15岁的于川雅拖着行李箱走进北京舞蹈学院的宿舍。这个来自沈阳的小姑娘,是班上年纪最小的学生。第一次离开家,她不仅要适应独立生活,还要面对青春期身体的变化。“我真的适合跳舞吗?”这个问题,几乎困扰过每一个站在把杆前的少男少女。于川雅和其他同学一样,在自我怀疑与坚持中反复挣扎。舞蹈教室的镜子不仅映照出她们日渐完美的舞姿,也映照出那些不为人知的泪水与汗水。
转机出现在大二那年。著名舞蹈家邹之瑞看完她的表演后,特意到后台对她说:“你的舞台感很难得。”这句话像一束光,照亮了迷茫中的于川雅。她开始明白,舞蹈不仅是身材和技巧,更是情感的传递。如今,这位即将退役的首席主演总是站在舞台边缘,她分不清,究竟是舍不得这块承载梦想的舞台,还是舍不得当初那个咬牙坚持的自己。
在芭蕾的世界里,每个舞者都有自己独特的成长轨迹。有人像于川雅这样,在迷茫中找到方向;也有人像孙慧馨那样,在巅峰时刻遭遇命运的考验。这位拥有头小颈长、四肢修长等先天优势的新秀,20岁便已在团内脱颖而出,成为多部舞剧的主角。直到三年前那个阴雨绵绵的下午,一次普通的排练中,她听到了自己韧带撕裂的声音。
“我还能跳舞吗?”当医生给出模棱两可的回答时,孙慧馨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崩塌。那些日子,任何与芭蕾相关的事物,音乐、舞鞋,甚至是排练时喷的香水的气味,都能轻易击溃她的防线。芭蕾这条金碧辉煌的路,舞者看似轻盈优雅地走过,但每个人都在担心不知何时、不知走到哪里就会突然塌陷。他们爱芭蕾,但有时也只能祈祷芭蕾也爱他们。
慢慢地,时间成了最好的疗伤药。在日复一日的康复训练中,孙慧馨忍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疼痛。当重新穿上舞鞋的那一刻,绷带下的伤疤仍在隐隐作痛,但足尖儿点地时的震颤告诉她,芭蕾终究没有抛弃她。
目前全国学芭蕾的孩子约有两万人,最终能站上专业舞台的,不过400余人。这些天鹅般优雅的舞者,在台下要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更残酷的是,芭蕾舞者的艺术生命很短暂,大多在35岁前就要转型。
“我们为芭蕾付出了整个青春,但当舞台的灯光熄灭后,我们该何去何从?”这是每个舞者都要面对的问题。然而,每当音乐响起,他们还是会义无反顾地踮起脚尖儿,因为对他们来说,舞蹈不仅是职业,更是生命的一部分。即使有一天不得不离开舞台,那份对艺术的热爱,也永远不会谢幕。
辽宁芭蕾舞团的演员正在候场。
在演出中,为了完美衔接每个环节,舞者们需要快速更衣化妆,这些工作都在抢妆间中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