璀灿十二时辰

文|张瀚彧
2025-05-16

在宇宙史上,有一个非常浪漫的比喻:如果把宇宙的演化看作一天,那么人类的出现是在最后一小时的最后一分钟。人类在恢宏的宇宙面前显得无比稚嫩。苏轼在《赤壁赋》中亦云:“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苏轼在诗词歌赋上的成就不可谓不辉煌。试想,如果把整个中国诗词歌赋的发展历程也比作一天,那必定是无比绚烂的十二时辰。

“古历分日,起于子半。”子时的中点即现今零时,为一日之始。子时恰似文明早期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时刻,此时的诗歌也是直白质朴的。《论语》中有孔子对《诗经》的评价:“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翻开《诗经》第一篇,便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对生命对爱情的渴望,被人们真诚地表达出来。诸如此类的名篇还有《卫风·木瓜》的“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物质的交换只是载体,对情谊的珍重才是诗歌表达的核心。

丑时对应的现代时间段是凌晨1时至3时。《诗经·女曰鸡鸣》云:“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古人鸡鸣而起,昧旦(天将明未明之时)而朝,他们认为此时是牛反刍并要开始一天的耕地劳作的时间。反映在诗歌上,便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等描述劳动生产的画面。

寅时,太阳正处于停在地平线的位置,是夜与日的交替之际,对应现代时间段是凌晨3时到5时,相传这段正是老虎觅食的时间。经过西周春秋时期的沉淀,战国时期诗歌迎来了第一个爆发的时间点。屈原作为楚辞的代表性创作者,将自己无尽的探索欲融进创作当中,如同老虎般以主宰的身份审视世界,留下了诸如“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等名句。

卯时、辰时和巳时,对应着一天中的早晨5时至7时、7时至9时、9时至11时,是一天中第一段重要的时间。卯时是古时官署开始办公的时间,“点卯”便源于这一定例。辰时是古人“朝食”的时间段。而“巳”有“起”之意,指阳气逐渐变旺。秦汉时期的中华文明就如同人处于一天之中的上午一样,充满朝气,活力四射,有大量的精力处理重要的事情。

秦汉时期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都为多民族统一国家奠定了经济、政治与文化的基础,包括秦“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汉朝初期的文韬武略等。社会历史的激越在诗歌当中便以一种高度进取的风貌展现。如农民起义领袖陈胜那句惊天动地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项羽的“力拔山兮气盖世”,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大将霍去病的“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等等,无不直抒创大业、成大事的豪迈气魄。

午时也就是如今一天当中的11时到13时。此时太阳到达最高点,即将蹉跌而下、转为偏西。对于人来说,这个时间段容易出现依旧干劲儿饱满和开始疏懒放纵的两极分化。而对照魏晋南北朝时期的诗歌特征,我们也能简单将这一时期的诗歌归纳出两种大方向:一种包括“三曹”“建安七子”以及诸葛亮在内,特征为格局阔大、气势恢宏,如曹操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孔融的“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诸葛亮的“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另一种则包括“竹林七贤”、陶渊明、谢道韫等在内,诗歌追求自由,如阮籍的“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产生如此大分野的重要原因,便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缺乏稳定强力的统一政权,战乱多发。面临动荡的时代,有识之士有的选择顺势而为或者逆势而上,做历史的“弄潮儿”;而有的自觉心力不堪,索性罢手,与世无争。

未时到申时。未时就是13时到15时,是一天中第二段让人精神抖擞的美好时光。而申时就是15时到17时,则是大部分古人进餐习惯中吃第二顿饭的时间。对于诗歌“十二时辰”来说,唐诗就像一场贯穿了整个下午的盛宴。唐诗以题材广博、形式完备、风格多元著称,题材全面繁荣。边塞诗雄浑豪迈,如王昌龄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山水诗空灵超逸,如王维的“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社会写实诗针砭时弊,如白居易的“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揭露民间疾苦。浪漫主义如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以奔放想象抒写自由精神;现实主义如杜甫,“三吏”“三别”以史笔记录安史之乱的社会创伤。

唐诗多方位的成就得益于唐王朝的充分、多样发展。丰富的社会形态为唐诗作者提供了充足的环境与素材。“李杜”双峰并峙,王孟、高岑、元白等各领风骚,女诗人薛涛、鱼玄机亦崭露头角。唐诗以兼容并蓄的气度与精益求精的技艺,将中国诗歌推向艺术与思想的巅峰,成为后世典范。

酉时又名日入、日落、日沉,意为落山之时,对应的现代时间段为17时至19时。经历了唐诗包罗万象的洪流后,宋元诗词歌赋的主流转向情绪的内敛,一如每天的17时到19时,是人忙碌了一整个白天之后,较为疲乏低落的时间段,恰似欧阳修所言的“已而夕阳在山,人影散乱”,是苏轼的“一尊还酹江月”,是辛弃疾的“一片神鸦社鼓”,是陆游的“已是黄昏独自愁”,是李清照的“却道海棠依旧”,是张养浩的“伤心秦汉经行处”,是马致远的“断肠人在天涯”。总的来说,尽管依旧存在不同的流派,但“向内看”是宋元创作者热衷的方向。

戌时天地昏黄,万物朦胧,故称黄昏,对应的现代时间段为19时至21时。古时此刻,太阳已经落山,天将入黑,劳碌了一天的人们准备休息。正如这时候人们喜欢回顾当天发生过的事情,明代的诗追求“诗必盛唐”,由此有了诸如李梦阳“黄云落日古骨白”来师法唐边塞诗。但毕竟是回忆,远不能复现盛唐盛况。

忆古生涩,自然就有人转而追求个性的解放,“性灵派”以或通俗或超逸的诗风来主张“独抒性灵”。回忆结束了,情感也抒发了,再进一步就难免哀伤了,也就有了晚明诗歌的悲慨与明廷消亡之后的遗民情怀。当然,这些特征的演变不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直接发生,而是时间带动的社会形势变化所促成。

21时到23时,夜色渐深。尽管“文字狱”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总体上,清代流传下来的诗歌超越了以往任何一个朝代,这些诗也并非全部出自皇室贵胄。诸如“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等脍炙人口的诗句,都是在清代诞生的佳言。而亥时一过,便又是子时。诗词歌赋新的一天开始,却已经“换了人间”。

实事求是地讲,以十二时辰或者是一日为参照去梳理中国古代的诗词歌赋,是一个非常有趣又有挑战性的尝试。上千年的积淀,汗牛充栋尚难以写尽,寥寥数语就想要勾勒出大致的样貌,已经是拼尽全力。且不提前述中任何一个点都可牵扯出一长串的发展路线,仅仅陈述出的这些内容便已是“丢三落四”:古体诗到近体诗的流变、民歌的“南腔北调”、诗歌的世俗化,等等,不一而足。

同时,同一位诗词作者在不同环境下心绪也会有所不同,由此产生的作品风格难免有差异。何况前述中已经提到,诗歌的演进并非时间自然流逝作用的结果,更不会是个人一天当中的行动与心境变化可以轻易类比,而是在漫长和跌宕起伏的社会更迭中螺旋式上升。

那么,为什么我们还津津乐道于这样看似局促的比方呢?苏轼在《赤壁赋》中这样写道:“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在时间,或者说历史面前,每个人是转瞬即逝的,但恰恰在有限的生命里,我们都与无穷的集体记忆相连,共同编织了所谓文脉。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样的问题总是有哲思意义的。智者诗心的答案无法被精确描述,但是可以在思乡念亲时的一句“遍插茱萸少一人”、失意落魄时的一句“一蓑烟雨任平生”、寄托壮志时的一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等无数语境中脱口而出的诗句里得到印证。五千年的记忆,三千年的文蕴,如一江清水从时光深处倾泻,人们走在滩涂上,随手一捧便是经年的宝藏,无比富足,无比幸福。以辉煌的“诗歌十二时辰”,我们得以窥探并确认那深邃的过往,如此,无论何时乌云蔽空都不会慌张,因为知晓斗转星移日夜不停,更好的日子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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